这才让婆婆得了那么多见识。
可是如今,她才知道,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。
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能一出手就是个杨庆和久记的金疙瘩?
童韵握着那长命锁,默了老半响,终于长出了口气。
“娘,这个长命锁我收下了,我会好好留着,等以后蜜芽儿大了,再传给她。”
“这就是了。”顾老太太估计儿媳妇也多少猜到了,只是没说破而已,兀自笑了笑:“虽说世道乱,不过咱这大北子生产大队,其实啥事儿没有,外面那些风浪过不来。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,一起过了几十年,谁不知道谁家那点子事?这山村里人,心思单纯,也没想那些头头道道的,你就安心在这里和咱建国过日子,别的不用想,咱这是五代贫农,烈士家属,他们再闹腾,也不敢到咱头上动土!”
童韵心里捏了一把汗后,如今也想明白了。
自己成分还不好呢,其实也没啥事儿,该结婚结婚,该生娃生娃了,建国也没嫌弃自己。
顾老太太说着间,又问起来:“我听说,亲家那边前几个月说要被调查,现如今有什么消息没?”
童韵正为这事儿愁呢,见顾老太太问起,苦笑了声:“没,至今没个消息,这不是让大伯哥帮着问问。”
顾老太太点头,叹了口气,安抚地拍了拍童韵的手:“没事,你父母既是当大夫的,救人无数,一定会有福报,什么大灾大难,早晚都能过去的。”
童韵点头:“是,我也这么想着,我父母,其实都是好人,只盼着好人有好报。”
好的不能好的人,有那穷的来看病,拿不出钱来,父亲经常就免费给看,回头医院需要结账,他拿自己工资顶上。母亲虽然是个过日子的,但从来不说他什么,反而觉得父亲是个好人。
两个人就这么一心扑到医院里,救人治病的,也不争名夺利,没干过一件坏事,谁知道临到老了,竟然也要被调查了。
童韵不免想着,如今这世道实在是看不懂,若是真得父母有个什么,她怎么办,是不是要和顾建国离婚,免得拖累了老顾家这一家子人?
就在这个时候,西屋传来了清脆稚嫩的啼哭声,紧接着门开了,他们忙扑过去问:“怎么样了?”
稳婆赵婆子叹了口气,听那意思,这一胎是这户人家头一胎,想必是盼着个大胖小子的,她这费了半天劲,接生了个丫头片子,多少有点没脸说。
“是个丫头,不过挺好,脸上红通通的,估计以后是个白净人儿,难看不了。”
谁曾想,这话说完,顾建国就呆在那里了,一时反应不过来。
反倒是旁边的妇人面露惊喜:“哟,是个闺女啊!”
赵婆子看这光景,心里更加明镜亮,想着这妇人看样子是个嫂子吧?妯娌间难免比较,听说人家生了个闺女,这都不带遮掩的,竟然当面乐成这模样?至于那爹,一听是丫头,都气得没话说了。
谁知道一愣神的功夫,那顾建国从迷瞪中醒过来了,一拍大腿,满脸都是喜:“太好了,是个闺女!赶紧的,赶紧的,二嫂你告诉咱娘去!”
“生了闺女?”都不用去报信了,正屋里的顾老太推门出来,满面欣慰和期待。
“对,娘,生了个闺女!”
那二嫂已经冲过去,扶住了顾老太:“这下子,可如了娘的意。”
说话间,东边屋里又出来两位妇人,一个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胖娃娃,另一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鸡蛋。
“我这刚煮好,赶紧给老五媳妇喝了吧。”
“快快,端过去。”
顾建国已经等不得那么多,拍了拍头上的雪,在台阶前跺了跺脚,径自钻进去看他媳妇和孩子了。
反倒是把个赵婆子晾在那里,弄了个一脸懵,心说这是咋啦,怎么生个丫头片子高兴成这样?这还不是假的,敢情是真高兴?
整个人都是懵着的,一直到被塞了一包鸡蛋共五个,心里暖烘烘的高兴着走出这家宅子,才醒悟过来。
沾大便宜了,五个鸡蛋,这是多稀罕的东西。
不过是接生了个丫头片子,人家竟然给五个鸡蛋,这出手可是真大方啊!
胡同口有揣着袖子的孙六家媳妇正要拾掇起板凳进门,见到赵婆子,便招呼说:“婶儿,这是给老顾家才接生了啊,是闺女还是小子?”
赵婆子记得这孙六媳妇,恰是自家村里的闺女嫁过来的,便道:
“是个闺女。”
那孙六媳妇一听,忍不住笑了:“这顾老太可算是如了愿了!”
“如愿?”
孙六家媳妇看赵婆子不懂,便招呼赵婆子来大门洞子里站着,解释说:“你可不知道这老顾家,顾老太太一辈子生了五个儿子,没一个闺女,人家心里盼着闺女呢。等到这五个儿子都结婚生了孩子,又是个顶个的小子,全都带把儿的!现在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每家得了两小子,排排站一共八个小子,弄得顾老太太心烦着呢。人家早就放下话来,说是谁家生个闺女,就把她家老头子的军功奖章留给谁家!”
至此,赵婆子总算明白了:“还有这种稀罕事儿!”
说着间,见孙六家媳妇那眼儿往自己怀里瞅,连忙揣了揣兜里的鸡蛋藏紧实了:“这家老头子还有军功奖章?”
心里却是想,日子过得挺好的一家人。
孙六家媳妇道:“可不是么,顾老爷子是当兵的,抗美援朝,立过二等功,后来给牺牲了。你进门没看到,人家家门口墙上还贴着烈士家属的牌子呢!”
“哎呦,我刚进门好像看到个黄底红字的牌子,那敢情就是?”她是个睁眼瞎,光看这有个牌子,哪里认得字啊。
“对了!就是那个,人家家里是得抚恤金的,又生了五个儿子,老大得了他爹烈士的好,在县里当干部,其他四个儿子都是好劳力,媳妇也都是过日子好手,是咱大北庄子头一份地过得好!”
说着间,不免再次瞅了瞅赵老婆子怀里,只见鼓鼓囊囊的,不由笑道:“也是婶你运气好,碰上了这家,如果是隔壁,怕是没什么好东西!”
当下拿眼儿瞅了瞅胡同里头,也就是老顾家隔壁。
隔壁那是老萧家,先头没了一个媳妇,留下姐弟两个孩子,如今又娶了东边刘家的闺女,也是今天生孩子。
赵婆子心中自然是不知道多少庆幸,告别了孙六家媳妇,再次摸了摸自己得的五个鸡蛋,暗暗想着回去可得藏好了,蹒跚着离开了。
而在老顾家,顾建国望着自己刚出生的小女儿,两手无措,正不知道怎么下手呢。
软趴趴的小奶娃,那么小的脑袋,上面一层儿黑绒绒的胎发,长长的眼睫毛安静地垂着,小鼻子小嘴儿娇嫩得很,这可怎么抱?可别一下子抱坏了。
这个时候顾老太并三个儿媳妇都围过来了,三媳妇冯菊花捧着那晚红糖鸡蛋正喂给老五媳妇童韵喝。
二媳妇陈秀云一把将小奶娃抱起:“看看咱家这闺女,模样长得真不赖,一看以后就是个俊的。”
三媳妇冯菊花听了,噗的笑出来:“也不看看这是谁生的,咱家童韵那可是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儿,闭着眼睛都能出出俊闺女!”
说着间,二媳妇抱着小奶娃给了顾老太:“娘,你看,这鼻子这嘴儿,像你!”
顾老太听着这话,倒是被大媳妇给逗乐了。
“你这嘴啊,可真甜,哪能像我呢,童韵模样长得好,像她才好!”
旁边刚刚生了闺女的童韵,在自家三嫂服侍下喝了那红糖鸡蛋,总算是有了些力气,疲惫地笑着说:
“娘,二嫂说得是,我瞧着像娘,我也盼着能像娘呢。”
童韵说这话,倒是真心话。
她这个婆婆,别看就是个小山村里的普通婆婆,可是那气度,那见识,都不是一般人啊。
别说普通农村人,就是她这个下乡的知情和婆婆说说话,都不免佩服她那见识和睿智。
而论起相貌来,别看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了,可那身段,还有那皮肤,乍一看,别人顶多以为是四十多岁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,这年轻时候必然是个大美人儿。
要不说她这个下乡知青当年一眼就看中了自家男人,童韵想着,这或许是和自家男人有个这样的娘有关系。常年受熏陶,就比一般村里人有见识,模样长得好,比起城里人也不差。
顾老太听到这话,倒知道儿媳妇说得是真心话。
她早年逃难来到大北子庄,嫁给了顾建国他爹,之后便一直扎根在这里,后来顾建国他们的爹抗美援朝没了,成了烈士家属,大队上照顾她,也是真需要一个文化人儿,她就当了大队小学的老师。
育人子弟十几年,在村里也是很受敬重的。最近几年,世面上不太安定,各种闹腾,可大队里的人还是尊敬她,大队长陈胜利小命都是顾老太救的,自然更不能把顾老太怎么样。
于是在那热火朝天的几年里,她也是安安稳稳地当她的顾老太和小学老师,倒是没出什么事。
至于底下五个儿媳妇,她最待见的自然是小儿媳妇。
城里下乡的知青,上过高中的,文化人儿,和她说话能说得来。不过也幸好,其他几个儿媳妇都是好的,也不计较这个,依然相处得和睦。
如今她年纪也不小了,眼看着五个儿子都有了孩子,心心念念的小闺女儿也生下来,抱在怀里软嫩嫩的,自然是心满意足,越看越喜欢,看得心都要化开了。
“这孩子像谁,都可以,左右爹娘都不是那难看的人,总差不了。我也没其他指望,只盼着这孩子能平平安安的长大,日子顺顺心心的,我就心满意足了!”
正说着话,就见怀里的小闺女儿那湿漉漉的眼睫毛忽闪了下,紧接着,睁开了眼睛。
小眼儿如今还睁不大,不过看那细长眼缝就知道,以后这眼小不了。
当下她更是乐了,恨不得把这小娃儿抱在怀里不撒开:“看这小闺女儿,可真招人疼啊!这辈子,有了我这小宝贝孙女,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!”
旁边几个媳妇和儿子都笑着,围了看那小婴儿,要多稀罕有多稀罕。
这一幕,看在旁边四媳妇苏巧红眼里,却是颇有些不自在了。
她进门比童韵早三年,如今老大两岁了,老二才八个月大,都是小子。
她也知道,婆婆这个人和一般人不一样,就盼着能有个闺女,所以第二胎的时候,她是满心希望生个闺女,谁知道,又是个带把儿的。
本来琢磨着,能不能这一两年再要个,得那军功章,可是偏偏被老五家截了胡。
就算她再生出闺女来,也是第二份,没有第一个那么稀罕了吧?
苏巧红此时看着两个嫂子并婆婆都围着那刚出生的小孩儿打转,不错眼珠地看,便抬起手,故意拧了自家二小子牙狗的屁股蛋儿。
可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,她听到了一个名字:竞越。
尽管还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姓氏,光这个名字,就让她不由得睁开眼睛瞅过去。
入眼的是一个很瘦的小男孩,约莫三四岁大,睁着一双还算有神的眼正打量着自己。
蜜芽儿瞅了这男孩半天,终于默默地收回目光了。
还太小了,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知道的那个萧竞越。
投胎成为蜜芽儿之前的上辈子,她曾经研究过的一位现象级人物,名字就叫萧竞越,或许是因为写论文天天对着那么个名字,以至于今天听到这个如雷贯日的名字,便忍不住多看一眼。
闭上眼,重新当个睡懒觉的小奶娃,脑子里却是快速运转。
萧竞越生于1963年,而现在显然是多变期间,也许就是60年代末,如果这样的话,那眼前这个三四岁的萧竞越真可能就是她知道的那个风云人物了?
这年头的孩子因为饥饿等原因,都应该比实际年龄瘦小些,她看着他是三四岁的样子,但可能应该是五六岁。他倒是没什么鼻涕,理着小平头,身上穿着打补贴土色棉袄,下面的同色棉裤有个地方被挂破了,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。
这样的个不起眼小男孩,以后真就是那位叱咤风云的人物?
正想着,就听到孙六媳妇不知在喝斥哪个:“富贵,你怎么都拿走了,给竞越留点啊!”
听到这个名字,蜜芽儿再次偷偷地睁开眼瞅过去,原来那个叫富贵的孩子把花生渣饼一口气全都抓自己手里了,于是那个叫竞越的就没有了。
小男孩倒是没哭没闹,对旁边的孙六媳妇说:“婶,我不吃那个就成,富贵爱吃,你让富贵吃吧。”
孙六媳妇看其他小孩子都有,唯独竞越没有,嘴里叨叨说:“那哪能!孙富贵你给我掏出来!”
说着就往孙富贵怀里抢,孙富贵不舍得给,嗷的一嗓子,哭出来了。
最后还是童韵看不过去,摸了摸抽屉,总算找出剩下的几片,拿出来给萧竞越。
萧竞越低着头:“婶,我不爱吃,我先回了。”
说着就往外走。
童韵看那孩子腼腆的样子,又见他身上破棉袄都坏成那样,心疼他,楞是叫住了:“竞越,回来,帮婶把这个吃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