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笃笃。”
竹杖敲击石阶, 发出刺耳声响。皇帝陛下向程千仞走去。
他腰背挺直, 一手负于身后,眸光幽深。铺天盖地的威势随他脚步压下。
渊渟岳峙,深不可测。
浩瀚如海的威压当前, 程千仞却不觉得害怕, 反倒笑道:“第二次见你, 我就对你说过,我不信。”
‘进宫之后,每个人都说我是天命所归, 只有我不信。’
皇帝陛下低声道:“你想起来了?”
对方刚才进入某种玄妙的顿悟境界,说不定真能拾起记忆碎片。
程千仞神情怀念:“我看见很高的宫墙, 那应该是我小时候,个子低, 才觉得天空格外遥远……”
他看着脚下偌大皇城,目光掠过东宫、极乐池、藏书楼、马球场、偏僻的冷宫废殿, 话锋一转, “有一件事我不明白, 你年轻时无所顾忌,根本不服命运。星象出现之后,你就坦然接受了?”
没有做些什么改变所谓的王朝覆灭之象?没有为最优秀、最宠爱的儿子与天再搏一次?
皇帝陛下语调缓慢, 显得很有耐心:“人们有时刨根问底, 是为了寻求公平正义, 得到自己应得。你不一样, 你现在已经拥有一切, 再继续追问,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,这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命运最好的安排就在眼前。不能实现价值的追问,都是无用的。他想,如此简单的道理,程千仞竟然不懂。
程千仞思索片刻:“确实没意义。星空之下没有永垂不朽,再伟大的生命也渺小至极。此时此刻,站在这里的我,才是真正的我。是不是帝星,并不重要。”
皇帝陛下慈爱地笑笑:“对。你的登基大典,会很隆重。”
程千仞继续道:“是不是帝星不重要,是太子还是账房不重要,是山主还是捞尸工不重要,就算我是一个普通人,也有看见真实的权利。你做惯了皇帝,习惯制定规则,既然规则里否定我的追问,或许挑战规则本身就是意义。毕竟……”
他抬起头,天空如泼墨,像凝视人间的冷眼:
“毕竟,高峰当见不当攀啊。”
“你!”皇帝陛下喝道,“放肆!”
程千仞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纸页。边缘不平整,像匆忙撕下来的书页,纸张极脆,在摘星台的冷风中哗哗作响。
他说:“旁门左道,移魂术。可以帮助他人夺舍。”
皇帝盯着那张纸,目光沉沉:“你再说下去,就回不了头了。”
“我不是你最疼爱的儿子,我不是天命所归的五皇子。我看见的宫墙很高,也很破旧。屋瓦上长满青苔和杂草,小院里有池塘和菜畦,足够自给自足。听温乐说,宫里不该出生的孩子就住在那里,分娩时天象不吉利,就当不存在……”程千仞承受着恐怖威压,身体微微颤抖,声音却很平静,
“你舍不得杀死末代帝星是真的,毕竟那是一颗帝星,注定不凡。你想为他改命,想瞒天过海,让天道以为他已经死了,甚至想以此改变王朝命运的糟糕预言。你算准天时,将五皇子的魂魄渡进我身体里,两道生魂厮杀争夺宿体。
“但你们两父子,谁都没有想到,活下来的,会是我。而且末代帝星没有消失。一切成了无用功。”
“我猜的对吗?”
皇帝陛下脸色苍白,他好像太生气了,气的发抖。又像在害怕。
这不是权力斗争中父子相疑,最终反目的残忍故事。也不是忍痛割爱,送别亲子的慈父、与漂泊多年,衣锦还乡的儿子的故事。虽然后者看起来很圆满,饱含人间真情。
人总是更愿意相信美好。
不忍相信只有光辉万丈、生来不凡的皇子才配改命,种菜锄草的普通人原本不配活下来。
程千仞见他不答,轻声道:“最后一点疑惑,谋局失败后,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我?是因为星象未变,所以期待他神魂尚存,有朝一日夺走身体吗?”
老人流下两行眼泪:“我一生逆天改命,唯独做过这一件错事。不是期望他回来,只是我杀过你一次,不忍心杀你第二次。毕竟你也是我的儿子,我也是你的父亲。你们本是双生子,却命运迥异。朕失去了两个儿子,这就是犯错的代价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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